托马斯·豪斯雅戈：我们能做的最激进的事，是去讨论爱
在澳大利亚音乐人尼克·凯夫（Nick Cave）2021年的专辑《Carnage》中，《White Elephant》这首歌的歌词末尾处写着“献给托马斯·H”——这首歌是为托马斯·豪斯雅戈（Thomas Houseago）所作。作为整张专辑中最沉郁有力的声音，这首歌的诞生源于凯夫和豪斯雅戈两位好友的“创作协议”。当时的凯夫苦于创作瓶颈，为写不出新专辑的歌词而苦恼；而经历了严重的精神崩溃，正在马里布进行心理治疗的豪斯雅戈也难以找到重拾艺术创作的动力。这一“创作协议”的成果，除了尼克·凯夫写给豪斯雅戈的这首《White Elephant》，还有豪斯雅戈为这位天才音乐人所创作的一幅绘画——作为艺术家的豪斯雅戈重生了。
从身体到栖所
豪斯雅戈雕塑作品中的建筑性转向
此次展览标题来自展厅中央的一件雕塑作品《爱人（圆屋）》（Lovers (Round Room)）。这件创作于2016年的大型雕塑装置由两层曲面石膏墙拼接而成，四周分别留有大小不一的圆形门孔，让观众得以走进雕塑中心，在展厅与作品之中自由穿梭。作品中空的顶部正对油罐穹顶的天窗，为空气与光线的流动划出一条无形之路。“它看起来就像是我为这个空间特别创作的，但实际上我创作这件作品的时候，油罐艺术中心还是一片废墟。神奇的是，作品中的圆形、形式、内部结构，都和展厅非常相似，”豪斯雅戈在《艺术新闻/中文版》的专访中表示。
另一件具有互动性的作品《给孩童和爱人的雕塑》（Sculpture for Kids and Lovers, 2022）为一件卵形雕塑，令人联想起康斯坦丁·布朗库西（Constantin Brâncuși）的《世界之初》（The Origin of the World, 1924）。这并非是豪斯雅戈首次以蛋形雕塑对布朗库西作品中“形的单纯性”进行回应，但此次不同的是，雕塑不再被供奉在高耸的基座上，而是由可行走的阶梯与地面相连；圆润的造型也不再是封闭的实体，而是欢迎观众走进，在其中休憩、玩耍、冥想。
在这两件作品之外，展览还呈现数件豪斯雅戈更被大众熟知的人体雕塑，包括2011年的石膏雕塑《跳蚤幽灵（一）》（Ghost of Flea I）、2019年的铝制作品《无题》（Untitled），以及艺术家回归创作后首件大型木刻作品《红木立像》（Standing Redwood Man, 2023）。此外，豪斯雅戈创作频繁出现的猫头鹰形象，以及“头像”系列的代表作品也在展览中亮相。
来自英国利兹的豪斯雅戈于21世纪初在美国洛杉矶名声鹊起，他创作尺寸巨大的人形雕塑和面具作品，以探索感官、记忆和情绪。这些作品显示出对于古典雕塑范式以及毕加索（Pablo Picasso）、罗丹（Auguest Rodin）和布朗库西的回应，但有别于“英国青年艺术家”（Young British Artists）一代时兴的高度打磨的精致外观，它们大多以粘土塑型、石膏浇铸、器具凿琢，呈现出未完成、半开放的造型。粗糙的石膏表面时而露出起固定作用的钢筋，使作品呈现出与其尺寸不匹配的脆弱感。对豪斯雅戈的艺术事业发展起到关键作用的收藏家梅拉·鲁贝尔（Mera Rubell）曾评价道：“我们生活在一个很多艺术都是观念性或虚拟化的时代，但在托马斯的作品里，你能感受到艺术家之手、身体、思想和心理的挣扎。”
尽管人体结构仍然是豪斯雅戈创作中的主线，但展览“爱人”清晰地展示出这位雕塑家作品中的重要转向——从对身体的剖析和塑造，转向为身体提供栖所的庇护性建筑空间。这种转向最早可以追溯到艺术家2013年创作的大型沉浸式装置《山室》（Moun Room），在这件作品中，豪斯雅戈颠覆了他惯常的主客体关系，首次让观众成为主要人物和积极参与者，邀请观众在他重新构建的迷宫般的物理空间中穿梭。“《山室》是一件关于光、生命、和未来的作品。”豪斯雅戈对《艺术新闻/中文版》表示，“这也是我作品中另外一个层面的开始，有关建筑和空间的概念，以及雕塑在本质上也是一种建筑这一观念。我接下来要做的大型公共装置也是出于相同的想法。”
月亮与“幻象绘画”
自然与艺术的疗愈之力
《马里布的月光2023》（Moon Wane in Malibu 2023）是豪斯雅戈“幻象绘画”（Vision Painting）系列的最新创作，该系列是艺术家自2020年开始的绘画系列之一。这幅极具表现力的大尺幅布面丙烯以金色为主调，描绘了夜色迟暮时一轮下行的圆月正发出璀璨的光辉。画面左下方隐约的白色人形代表艺术家自己，与画面底部的花卉植物一同融入月光中。
但“幻象绘画”系列的开始并不是如此美好和圆融的景象。2020年1月，深陷精神危机中的豪斯雅戈正处于极度糟糕的状态，在亚利桑那州接受了眼动脱敏再加工疗法（EDMR）、小组疗法（Group Therapu）、希塔疗愈（Theta Healing）、灵气疗法（Reiki）等大量精神治疗方式，并开始产生强烈的视觉幻象。回到马里布之后，在他的治疗师丹尼·史密斯（Danny Smith）的鼓励下，他开始尝试将这些幻象画出来，从而理解它们，这也成为他康复过程中的关键。在这一时期，他与音乐人尼克·凯夫交往甚密，进而有了文章开头所述的“创作协议”。
“幻象绘画”最初的画面大多以浓郁的黑色为主调，并描绘了大量死神的形象与骷髅等代表死亡的意象。“它们很可怕，但是也很重要。”豪斯雅戈表示，“在第一年，我画这些画是为了让自己保持理智。后来我意识到绘画对我非常有益，它变成了一种冥想或者祈祷的方式。于是我每天都会绘画，在过去的三年里，这就像是一种能量的爆发。”
“如果我没有经历这段疗愈的过程，就不可能创作出这些绘画。我很幸运生活在这样一个可以得到如此多帮助的时代，如果时间倒退50年，我可能没等画出这些画就死掉了。这简直是一个奇迹，我有责任与人们分享这段旅程。但一开始我并不想给任何人看这些画作，是尼克·凯夫第一个鼓励我这样做。他告诉我，激进并不代表着愤怒、消极、自暴自弃，那是最简单的方式，我们能做的最激进的事是回过头来讨论爱。”
在2020年至2022年间，豪斯雅戈画了130多幅绘画，仅在2020年3月——一个艺术家“永远不会忘记的时间”——便在马里布创作了20多幅画作。随着这种自我疗愈不断继续，这些绘画开始以鲜明色彩和起伏的线条描绘太阳、月亮、岩石和天空，其标题和饶富表现力的意象令人想起日出和日落时分马里布的海浪和植物。而自然、宇宙统一和生命循环，也成为了这些于户外完成的绘画的重要主题。
当谈论到这一时期爆发式的创作能量源于何处时，豪斯雅戈的答案是自然。“我认为这是自然的能量。你可以称它为神，可以称它为自然，也可以称它为科学，这并不重要。这是一种难以解释的能量，也是我的人生旅途要努力达到的地方。”
另一件大型绘画《静物2023》（Still Life 2023）作为整个展览的序曲，在展厅入口处的墙面与观众邂逅。这件布面丙烯显然受到了毕加索1940年代具有相似构图的油画和版画所启发，以高饱和度的色彩描绘了蜡烛、水壶、酒器、头骨等“虚空派“（vanitas）静物画中的经典元素。此外，右下角还有一本翻开的书，上面以金色文字刻有老子《道德经》中的一段话：“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这一章节通常被认为描述了世界的起源。
豪斯雅戈创作的灵感来源向来广泛，其中不乏亦受到中国传统艺术与哲学的影响，包括十三世纪佛教僧侣牧溪（法常）和中国画家马远（约1160-1225年）的绘画，以及诗人李白（701-762年）和王维（699-759年）的诗篇。老子的《道德经》则是豪斯雅戈在此次疗愈过程中偶然收到的一本书，“它就像一种启示，对我来说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这本书谈到了一种超越性的强大力量，谈到了当你无法控制某种事情时可以任其发生，它让我理解了处于精神健康危机时产生的种种困境，”豪斯雅戈表示，“我开始重新审视中国诗歌和日本诗歌，例如日本的俳句也在同一时期变得重要起来，所有这一切都源于对自然和神的崇敬。”
“今年是毕加索逝世50周年，他是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人物。他从最糟糕的时代幸存了下来，我也从我最糟糕的时期幸存了下来，甚至整个人类也刚刚度过了一场危机。我在画这幅《静物》的时候意识到，各种艺术史中的线索和文学中的议题，其实都传递了相同的信息——创造力、《道德经》、自然、上帝都是超越个体的存在，死亡不再重要，当自我死去，你会得到真正的释放。这场展览里的所有主题都在这幅画里，它就是展览的前言，也是我写下的情歌。”
采访、撰文/何佩莲
托马斯·豪斯雅戈：爱人Thomas Houseage: Lovers
上海油罐艺术中心
展至2024年1月28日
《艺术新闻 / 中文版》十周年特辑
因她之名